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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摘要】杨荣祥、康振栋:《滕王阁序》释义商补二则

作者:杨荣祥、康振栋 来源:今日语言学 时间: 2023-06-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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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唐代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是千古传诵的名篇。其语言特点是措辞联句,对偶工整;虽典故错陈,辞藻浩博,却言之有物,字无虚设。王力主编的《古代汉语》、郭锡良等编的《古代汉语》、朱东润主编的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》等高校教材以及诸版高中语文教材均选录了此文。然而读罢序文及注释,颇感诸家对“屈贾谊于长沙,非无圣主;窜梁鸿于海曲,岂乏明时?”句中“屈”“窜”的释义似有未恰。

 

1. 释“窜”

  《滕王阁序》:“屈贾谊于长沙,非无圣主;窜梁鸿于海曲,岂乏明时?”王力主编的《古代汉语》释义:“窜,隐匿,这里是使动用法。”郭锡良等编的《古代汉语》释为:“窜,使动用法,使逃窜。”朱东润主编的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》释为:“窜,逃隐的意思。”人教版高中《语文》释义:“窜,逃。”苏教版高中《语文》教材解释“窜梁鸿”曰:“使梁鸿流窜于海滨。”可见,诸家多用“使动用法”解释“窜”字。古代“窜”字确有逃窜、隐匿等义,但在此文中,这样解释很值得商榷。

  “屈贾谊于长沙,非无圣主;窜梁鸿于海曲,岂乏明时?”是工整的对偶句:二者不仅句式相同,意义相类,其对应词语的词性、语义关系亦皆相同。若以“隐匿”“逃窜”释“窜”,则它是自动词,注家只能以“使动用法”释之,即“窜”的逻辑主语是梁鸿,“窜梁鸿”的形式主语则是“汉章帝”;然而“屈”(委屈)的逻辑主语是汉文帝;“屈贾谊”的形式主语也是汉文帝,贾谊只是“被委屈”(大才却被小用)了,这却是被动用法。这样解释,不仅语意未通,语势不畅,而且还得借助“使动用法”,把“窜梁鸿”释为“使梁鸿逃窜”“让梁鸿隐匿”才行。那么二者就算不上工整的对偶句了。

  古代“窜”有“驱逐”“流放”之义。《尚书 · 舜典》:“流共工于幽州,放驩兜于崇山,窜三苗于三危,殛鲧于羽山,四罪而天下咸服。”“窜三苗于三危”即舜帝(征伐三苗)将他们驱逐到“三危”地区。此处“流”“放”“窜”“殛”均流放、驱逐之义。《史记·淮南衡山列传》:“上闻之,乃叹曰:‘尧舜放逐骨肉,周公杀管蔡,天下称圣。何者?不以私害公。’”唐张守节正义:“四凶之内,有承黄帝、颛顼者,而尧舜窜之,故放逐骨肉耳。”宋欧阳修等《新唐书 · 韦安石传》:“昔张说被窜,匿陈氏以免。”元脱脱《宋史·钱彦远传》:“内侍黎用信以罪窜海岛,赦归,遵得环卫官致仕。”

  “屈贾谊于长沙”与“窜梁鸿于海曲”这两个短语,从表层句法结构看,“贾谊”和“梁鸿”分别作“屈”和“窜”的宾语;但从语义关系看,贾谊被贬谪,梁鸿被驱逐、流放,皆属被动。作者或为避帝讳,将主语省略了。若将主语补足,则可译为:汉文帝贬谪贾谊到长沙,并不是君主不够圣明;汉章帝驱逐梁鸿到海滨,难道是世道不够昌明吗?

  据《后汉书·逸民列传》载,梁鸿过京师时作《五噫歌》,为朝廷所忌。章帝即命人捕之,无果。他被迫改姓易名,隐居齐鲁之间。后又到吴地,寄人篱下,靠为人舂谷度日,颠沛流离,难以安生,可谓备受煎熬,此皆为权势所逼而致。因此与其说他是主动“逃窜”“隐匿”于海曲,不如说他是被统治者驱逐到了滨海之地。

 

2. “屈”的意义及其与“窜”的关系

  文中与“窜”相对的“屈”字,诸家多未注释。郭锡良等编的《古代汉语》曰:“屈,委屈,指大才小用。”此字亦甚可玩味。“屈”有贬抑、压制义。汉王充《论衡·自纪》:“才高见屈,遭时而然。”同上:“不为上所知,贬黜抑屈,不患下位。”北齐魏收《魏书 · 王慧龙列传》:“腾既权重,吞并邻宅……以此久见抑屈。”南朝梁范晔《后汉书·彭宠传》:“而其妻素刚,不堪抑屈,固劝无受召。”唐褚遂良《请千牛不简嫡庶表》:“伏愿……还遵昔制,不使侧室之胄,有高才而被屈……诤讼无因发矣。”

  古之“屈”字有下降、降职或降低身份之义。《素问·调经论》:“外门不闭,以出其疾;摇大其道,如利其路,是谓大泻;必切而出,大气乃屈。”清张志聪《黄帝内经素问集注》:“屈,降也。”汉刘向《九叹·怨思》:“顾屈节以从流兮,心巩巩而不夷。”南朝梁范晔《后汉书 · 光武十王列传》:“陛下至德广施,慈爱骨肉,既赐奉朝请,咫尺天仪,而亲屈至尊,降礼下臣。”唐房玄龄、褚遂良等《晋书·载记》:“裴长史名重中朝,而降屈于此,岂非天以授孤也。”

  “屈”有贬抑、压制之义,有降低身份或官职之义,此二义相近且相关,可以归纳为一个义项:贬降,贬谪,降低(身份)。我们认为,可以将序文中的“屈”字释为“贬谪”。若将“屈”释为“委屈”“大才小用”,语义近是,然“屈”就属被动用法了,此与“窜”的放逐意义(主动用法)不相对称。即使释“窜”为使动用法,也与被动用法不相对称。因此,将此“屈”字释为“委屈”“大材小用”不太妥帖。

  从语法角度看,若以变换分析法验之,将这两个分句变为被动句,则为:“贾谊被屈于长沙,非无圣主;梁鸿被窜于海曲,岂乏明时?”依然是工整的对偶句。这两个变换后的分句,若将“贾谊被屈于长沙”释为“贾谊被贬谪到了长沙”应无问题;但是,若将“窜”释为“逃跑”“逃窜”或“逃隐”,那么“梁鸿被窜于海曲”就变成不可思议的病句了,因此“窜”字不宜释为“逃跑”“逃窜”或“逃隐”。

  从修辞角度看,上述两个分句是工整的对偶。“屈”和“窜”不仅意义相近,语法功能也完全相同。若以“隐匿”“逃窜”“逃隐”释“窜”,以“委屈,大材小用”释“屈”,二者即非工整之骈句矣,此与《滕王阁序》“骈辞俪句”的风格不相吻合。

 

3. 余论

  《滕王阁序》是彪炳千秋的骈文经典,其语言特色是辞多骈俪,颇具平衡对称之美。据此,运用对文求义法可以帮助我们判定词义。如果我们知道“屈”有“贬谪、降低其官位或身份”的意思,而且这是省略了主语的主动句,那就不难推测“窜”也属主动意义,而非使动用法。古今语义有同有异,此乃共识。若古今词义有别,则“以今释古”难免致误。释“窜”为“逃窜”“逃隐”等义,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。

 

参考文献

  王力 主编 2018 《古代汉语》第三册,中华书局。

  郭锡良

  朱东润 主编 2002 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》(中编第一册),上海古籍出版社。

  人民教育出版社 课程教材研究所等 编 2006 高中《语文》(五),人民教育出版社。

  宗福邦等 编 2003 《故训汇纂》,商务印书馆。

 

作者简介

  杨荣祥,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出版专著与论集有:《方苞姚鼐文选译》(修订版)、《近代汉语副词研究》;参编《20世纪中国学术大典·语言卷》。专业领域:汉语言文字学,汉语史。曾经在《中国语文》《语言研究》《语文研究》《古汉语研究》《世界汉语教学》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近百篇。主要奖项:专著《近代汉语副词研究》,获北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一等奖,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二等奖。

  康振栋,贵州省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副教授,专业领域:汉语言文字学,汉语史。在《中国语文》《古汉语研究》《华南师范大学学报》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二十余篇。

 

原文刊于《中国语文》2023年第3期